手脚获释后,防备之心复生,我蜷缩在床头,紧紧抱住双腿,将头埋进蓬乱的黑发里。
“汝为何处人家之女?且说来,我遣人送你还家去。”玄甲青年俯身过来,坐在床沿。
我低头沉默着,不太敢说话,因为他们既然是曹军,刚刚兵士们又称这个玄甲青年为二公子,他便极有可能是曹操的次子曹丕。
他见我神色紧张,便靠前来笑道:“你很怕我么?适才可不是这般模样的。”
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来,同眼前这个刚刚杀过人的曹家公子对视,颤声问道:“你真的……会带我回家?”
“当然。”
听到能平安回家,未曾料想,一时恐惧与委屈交加,我竟潸然泪下,直至掩面痛哭。
可这个人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巾,缓缓伸过来,像个久别重逢的兄长一般,替我擦拭着脸庞的泣痕和灰尘。
他看罢我手脚上的冻疮,唏嘘不已。
接过他递来的方巾,见着上面绣着简易的紫藤,我哽咽着说道:
“我……为清河郡东武人氏……”
那若有所思:“方才听你说,你姓崔?”
我点点头,又沉默地低下头。
“清河崔氏……”他手按佩剑,起身踱步,思忖片刻,忽而转头,认真问道,“汝可识得清河公崔琰?”
我犹豫半晌,看着他那双渐渐柔和的眼眸,最终决定相信。
“正是家叔。”
“果真?”眼前之人眉心紧缩。
我突然有点害怕他的眼神。
“妙哉!妙哉!原是崔公女侄!”他抚掌笑罢,随即在床沿蹲下,与我平视,“家父是当朝司空。冀州新破,家父深慕高义名士,崔公享誉河北,早有招贤之意。听闻清河崔家于数年前走失一女,若你真是崔公女侄,那我便在我父亲那儿立下大功了!姑娘且随我走,吾定携汝还归汝家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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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,带着温善之意,向榻上落魄的我伸出了手。
冬风习习,风吹打着窗棂,也吹开了我冰冷的心。松散的长发在风中飘舞,抚摸过我的脸颊,也抚摸过嫁衣右衽。
吾定携汝还归汝家。
不知为何,我十分相信这句话,还有眼前这个人。
将脏兮兮的小手放在他手心后,他即刻牵我下榻,正要离开。
“等一下。”
我疲惫地扶着床栏,看了他一眼,转身拉起薄薄的被子,为肤色凋零的袁莺仔细盖好。
那具小小的尸体,就那么凄凉地躺在那儿了。
“她……也是这场战争里可怜人,”我咬了咬下唇,凄声道,“能给她安顿个好归宿吗?”
“毕竟与我曹家有过婚约,会善待后事的。”
我点了点头,一瘸一拐,不需要他搀扶,自顾自地往门口走去。
“小姑娘,听你谈吐,可不像十岁孺子。”敛起了笑意,默默站在我身后。
走出房门,只见园内黑甲一片、长戟攒动——看来整座袁府已被曹军攻占。
袁谭妻儿与其他亲眷一并被押上前来,他们无不狼狈不堪,玄甲青年瞥了一眼,便握紧剑柄,冷冷喝令道:
“司空有令,诛灭袁谭及其诸眷,敢哭之者,戮及妻子!”
我僵直了身体。
眼睛不眨一下。
什么四溅的鲜血仿佛都看不见了,什么哭喊求饶声也听不见了,只有浓重的血腥味拼命冲进鼻中。
眼前之人,究竟是地狱使者,还是天堂天使?
“报——”有探兵奔来,跪报道,“二公子,袁谭、郭图等人已被虎豹骑斩杀,司空现于城北驻营,待剿余孽。”
“好,我这就去与父亲汇合。”
玄甲青年拉起我的手,跨步走出袁府。
府外硝烟弥漫,远远可见,整座南皮城都笼罩在战火之中。小腹受伤尚未痊愈,额头的痛感突然复发,似有流动的液体滑过侧脸,我抬手摸去,但见一手的血渍。
大约是之前磕绊出的伤口裂开了……我顿时双眼昏花,只觉天旋地转。
玄甲青年见状,赶忙扶我骑上他的战马,自己也飞跃上马。
迷迷糊糊中,只记得那是一匹雪白如玉的坐骑。
白马,白马……呵呵,是白马王子来救我性命了吗?可惜我崔缨不是人见人爱的公主啊。
“崔姑娘,你可还好?”
见我疲惫地睁闭着眼,默不作声,他拉紧缰绳,策马驰行。
“崔姑娘,莫睡,城北大营有上好医官随侍。”
“崔姑娘?”
“崔姑娘?”
那时小小我,穿着一袭玄服,就那样坐着马,驰骋在沙尘扬天的街道上。朔风凛凛,倒将我吹得清醒了几分,似有春雨点点,滴落脸庞。颠簸中,看着遍地是焚毁的房屋,我开口问道:
“公子,今夕何夕?”
“今夕?”他疑虑了片刻,直截了当地说道:
“正旦新过,今已建安十年矣。”
今夕何夕,得与公子同乘。
建安十年正月雨——我,崔缨,遇见了第一个三国名人——曹魏将来的开国皇帝:曹丕。
寒风呼啸声愈来愈大,曹丕骑术了得,越驰骋越激越,出城遁入郊野后,他大声喊道:
“你应是识得些许字吧?哈哈哈,但不知可认得我的名字否。吾名曹丕,‘昧旦丕显’之‘丕’……姑娘可也有名否?”
天边阴云浮动,遥遥可望,连营迫近,我靠在曹丕的硬甲上,感受着这份弥足珍贵的温暖,眼神迷离,在昏睡之际,终于放下了一直无处安放的不安、恐惧、忧虑和疲惫。
“我叫崔缨。”
我轻声说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