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到了就晓得了呗!”
这个曹植,鲁莽地冲撞了好几个府侍,兴冲冲地拉我进了他新居的小院,拽得我的手生疼,我便没好气地喊道:“院里还有事儿呢,你若是要我帮忙,可真是寻错人啦!”
可下一刻他便停了下来,浮现在眼前的景观更令我再说不出一句抱怨的话。
那是一处被假山环绕下新掘的池沼,曲曲折折,深深浅浅,大片的荷叶与莲花覆于其上,错落有致。还有几处水中高地,上面长满了野草。午后的骄阳,热烈地与泛着涟漪的池水共舞,虽将刺眼的光芒折入人眼,却愈发衬得绿叶亭亭、莲朵袅娜,好似无名的水草都闪着金光一般,实在绚烂夺目。
至于碧荷间开着的红莲,则更是鲜妍了。夏风微微,送来缕缕荷花清香,令人神清气爽。目光所及,尽是清丽之景。我沉浸在这片盛夏旖旎风光中,忽然觉着,这份美丽,才是曹植赠给我,最好的成人之礼。
“阿缨,以此景作题,你能背出几章《诗经》,嗯?”曹植不怀好意地笑道。
“简单啊,”我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,“‘彼泽之陂,有蒲与荷。有美一人,伤如之何?寤寐无为,涕泗滂沱’。”
曹植笑得前俯后仰:“哎呦喂,笄礼刚过,你便意乱情迷,思念着未来的郎君了?”
我闻言一激灵,晓得又被戏耍了,立刻反唇相讥:
“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。不见子都,乃见狂且!”
我边说边笑,用手指着曹植。
啊,山上有茂盛的扶苏,池里有清美的荷花。我不曾见到美男子子都啊,偏偏遇见你这个小狂徒。
“咳咳——”曹植作假咳状,话锋一转,“还是《楚辞》之花更雅,我先来,‘采薜荔兮水中,搴芙蓉兮木末’,接——”
“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。不吾知其亦已兮,苟余情其信芳。”烂熟于心的高中课文我张口便来。
“坐堂伏槛,临曲池些。芙蓉始发,杂芰荷些。紫茎屏风,文缘波些。”
“筑室兮水中,葺之兮荷盖;芷葺兮荷屋,缭之兮杜衡。”
“竦芳柯以从风,奋纤枝之璀璨。其始荣也,皦若夜光寻扶桑。其扬辉也,晃若九阳出旸谷。”
“慢着——”我觉得此句有些耳熟,打断道,“《楚辞》里有这句么?曹子建,我读书少,你莫要唬我。”
曹植抱臂,得意洋洋:“你当然不曾听过,因为这句是我现作的。”
我瞬间哭笑不得,明白他曹植将来作《芙蓉赋》时会将此句加入。
“吾子才思敏捷,行诗作赋,如有神助,天赋非凡,今日见识,佩服佩服。”
曹植听我拍马屁还挺高兴,他甚至双手叉腰,非要我再背出几句别的荷花相关的诗。
我故作思量,摇头晃脑笑道:“并非我打击你,只是山外有山,人外有人。我这儿啊,还真认识一位姓周的名士,他写了篇极好的文章,名曰《爱莲说》,比你刚才几句还惊艳呢……”
“周姓?”曹植敏锐地问道,“庐江人士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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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还对各州郡士族名姓了如指掌。
“啊,不是……相传其乃春秋宋人,尝与二友共游楚地,见水中芙蕖,心有恋然,故作辞曰:水陆草木之花,可爱者甚蕃。晋陶渊明独爱菊……”我自觉失言,佯装淡定,接着念“世人盛爱牡丹,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予谓菊,花之隐逸者也;牡丹,花之富贵者也;莲,花之君子者也。噫!菊之爱,陶后鲜有闻。莲之爱,同予者何人?牡丹之爱,宜乎众矣!”
曹植频频点头,敛起方才的轻狂之色,认真细品起来。这时,他严肃的态度简直与方才嬉闹时判若两人,于是我只好在旁静静等待着。
这首来自八百多年后的《爱莲说》,于尔洁明心志,可有所启迪?
只听曹植反复咀嚼文字:“‘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’……说得真好啊!莲花,真乃百卉之君子!”
曹植转头疑惑:“楚地人杰地灵,得此佳篇不足为怪,只是,所谓‘陶渊明’,乃为何公?我怎的从未在典籍中听过此人?”
我哈哈地假笑着,连忙掩饰着说道:“这……晋陶渊明嘛,他许是春秋时晋国一隐士,或效仿采薇而食之伯夷叔齐?哦,我也记不太清了……碑石之迹,年久漫灭亦是常有之事;况卷帙浩繁之古籍乎?”
曹植沉默了,若有所思。
然而很快,他便信心十足地说道:“此文之意,吾已尽得,君子如玉如莲,吾今后,定也要作此绝妙之文。”
我“扑哧”一声笑了:“你可真真有趣,这番反应,倒令我又想起一人。他也似你这般自信质然,即便倾慕他人之才,却永不妄自菲薄,永不服输!”
“哦?”
“据说此人来自蜀地,姓李名白,字太白。”
“太白?白帝子?”曹植眼睛一眯,嘴角轻扬,“我也认识一位汉人,姓刘名黄,字荧惑。”
刘氏炎汉,尚土德,火生土,尚黄色,火星古名“荧惑”,金星古名“太白”。
看着他澄亮的眼睛,我又恼又觉得好笑:“哎呀,我并非与你耍笑,果真有此人啦!不过山川阻远,音讯难传罢了。你若不信,他有一句极好的写莲的诗,你姑且听着——”
“说。”
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。”
曹植眼珠一转,抿嘴一笑,微微颔首,并不言语。
“嘿!你难道不相信吗?”我起了兴致,故意激他道,“他确是这天底下了不得的才士!世人称其为‘谪仙’,谓其妙笔生花,若仙人转世。”
曹植依旧笑而不语,还低头悠闲地拾了几颗碎石往池中掷去。
“喂!我与你说话呢,”我凑了前去,嘿嘿笑着,继续试探他道,“我晓得,平空说出一位才子,不如四世三公之子那般天下闻名,你是断断不会相信的——”
“即便信了,又能如何?”曹植打断我的话,认真问道,“阿缨说这李太白,人称‘诗仙’,然我更喜作赋,缘何与旁人比,庸人自扰?”
“那你……可欲作‘赋仙’?”
“神仙事,欺人耳,我曹子建何图此虚名?”曹植甩袖朗笑,悠然自得地坐在池沼岸边的草坪上。
我咬唇轻笑,在他身侧坐下:“其实吧,这李太白也跟你一样,极爱芙蓉哦,他有一号,名曰‘青莲居士’。”
“嗯,取的好。”
我四处张望,打量了一番曹植的新居,忽而笑道:“君子房舍,必有雅名,依我看,你新院栽种了诸多荷花,莫若取名便唤‘青莲院’?”
曹植白了我一眼:“我自有名,何必沾他人光彩?”继而以手托腮,骄傲道,“莫若‘朱华’二字,深得我心。”